陈辉访谈
我与陈辉先生相识快20年了。记得1984年我考入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读大学,与陈辉是同一个系,他当时是毕业班,由于彼此都喜爱绘画的缘故,我们开始熟悉起来。85思潮期间,我们也曾一起搞过一些艺术活动。
但是,我真正开始关注陈辉的艺术是在1998年。那年去他家,画室的墙上挂着他的新作,让我耳目一新。他的画风有了很大的转变,而且呈现出的是与他以前的画风完全不同的一种格调,一种洒脱自如之中,带有休闲松动的宁静,画面的意境与他这个人联系得很密切,一看就是陈辉画的。尽管画里有不少朱德群绘画的影子,这也没有太多地妨碍他个人风格的形成。更让我吃惊的是,在陈辉拿出的一批新作中,看不到他风格转换以后技法上的生涩,他的画面技法运用得非常自如,也很成熟。这是一般的画家在变换画风时很难做到的,当时我就有了深入了解他的愿望。
此后,我们一同参加“中国水墨画世纪巡展”(北京、天津、山东),在艺术上的交流也日益多了起来。《艺术状态》杂志的主编王非先生邀我开一个“艺术访谈”栏目。本想给陈辉先生一次访谈,他当时去埃及错过了时间,直到今年才能静静地坐下来谈谈他的作品。
访谈中,我发现陈辉的创作与生活是密切相关的。他画中关注的对象,尤其是他近几年来在画中表现的也是他内心所向往的一种境界。他一方面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;另一方面又会在现实的压力之下,及时变换自己的生活内容和创作状态。或许他是一个单纯、乐观的人,他做事往往也很透明,这种透明使得他在各方面都处理的恰到好处。但是,他又是一个很勤奋的画家,他每个时期都画了大量的作品,他对画面技术层面理性的探索,一直持续着。这也是他后来转向抽象绘画语言会如此顺畅,表达起来也很自如的一个重要因素。
张值:陈辉先生,记得有一年,大概是1998年我去你家,看到你的一批新作,当时我特别惊讶―― 你怎么能那么快就变换了一种绘画语言,而且风格特点十分鲜明,与你本人的性格结合得非常好,技法也很成熟。虽然有朱德群画风的影子,但与他的面貌还有所区别。那时我就想问你,你是如何变换这种绘画语言的?现在能谈谈吗?
陈辉:这种转换应该说是迫于一种压力。在这之前,我是画写实性水墨画,像这种风格的我们学校有很多人,比如刘永明先生、任景钦先生、杜宏旗先生等等,全是这个路子的,是用写实的空间画国画,我在里面算年轻的。我必须得变,必须超越自己,去探寻一种属于自己的绘画语言。于是我就想用静物来作为素材,以前我都是用自然风景来作为表现对象,这样在素材对象上有了个直观的变化;另外,我画的都是一些阳光灿烂的静物,别人一看就是陈辉的绘画语言,而不是别人的。
张值:一个画家的绘画语言和风格的确很重要,他让人一下子进入你的画里。那你认为一个画家的个性与作品应是一种什么关系?
陈辉:其实,也是从那时开始,我对艺术的看法才成熟起来的,而且发现有个性的东西是与你的作品密不可分的,这才是艺术之本,而不是你这个人如何、如何有个性。如果在你的作品中,没有人体悟到打动人的东西,它是不成立的,所以作品的个性才是艺术的根本核心。个性如同树苗一样,每个时期呈现不同的面貌特征,这是自然而然生存的状态。你刚才问我,为什么在转换绘画语言后不久,看上去就相当成熟了。其实你看到的这些作品是在大量的作品实践里挑选出来的部分作品,而更多的作品都废了。你说我的画里有朱德群的影子,的确是这样。因为,我看过朱德群的许多作品,他作品中光感的变化及光的速度感极有穿透力。还有画面密集与松散的关系特别关注;他画的东西很松动,一点都不拘紧。他是通过光的亮感与暗部对照形成松紧关系,这些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,感触也很深刻。
张值:这些是不是你在处理画面的层次关系时的一个重要参照?
陈辉:是,我就是通过明暗这种变化来处理画面层次的。比如前景很亮,远景很暗,这就是一种松紧关系。所以,我在这种明暗虚实之间寻找一种新的空间。张仃先生经常说,画一幅画难;就难在能收能放,这是最难的。也就是说,在一张画里全放也不行,全收也不行,怎么才能恰到好处,这一点成为我人画的一个切入点。而朱德群是比较好地运用这种关系的画家,所以,我就借鉴了他这种处理手法。
张值:朱德群虽然运用的是抽象语言,但来源于自然的景物。而你却运用静物,这一点也很特殊,也就是说你并没有表面地去模仿他。那么,你是怎么一下子想到用静物来作为表现对象的呢?
陈辉:有时一个好的展览,或好的音乐会,一个重要的讲座或学术研讨会,都会给一个艺术家的创作带来阶段性的影响,我的创作就是这样的。当时有两次静物大展,一次是在历史博物馆,另一次是在美术馆。其实,从古到今的画家都在画静物,但每个画家关注的点都不同,可以说他们是从不同的角度、不同的形式对静物赋予人文的关怀。像塞尚的静物与莫兰迪的静物,或者与毕加索的静物语言都不大一样。每个艺术家的语言的局限性,就成为他们的特性,也就更具有共性了。
张值:你在运用静物语言时,当时有没有一个明确的表现形式?
陈辉:那时就是受到静物画展的影响,觉得把静物与自己的个性结合起来,肯定会既有我的个性特点,又有共性,大家也定会理解你的意图。如果你也用与朱德群一样的风景语言,就会成为他的翻版,就没什么意思了。其实,我当时画的静物是非具象,也非抽象,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一种语言形式,可读性也有。我又运用阳光灿烂的色彩,让每个人都可以接受。如果你画的东西别人能看懂一些,从学术的角度能使画面语言有一种个性,又能与时代相接近,达到与时俱进的同步状态,观者很快就会关注的。
张值:你有没有发现更重要的是你自己在表现对象时来得更自如起来。因为,我看你以前的画很累,尽管你也画一些优雅别致的风景,但制作的痕迹非常重,与你的性格不是十分吻合。转换风格以后,你的画一下子变得洒脱轻松起来,你陈辉这个人在画里也明朗起来。我认为这个时候,你才开始真正进入绘画状态,不知你是否有同感?
陈辉:应该是这样的,过去画的东西太具体,也比较理智,考虑问题总是在技术的层面上,如形体的结构、空间的处理等等;现在这方面考虑得少了,而更多的是考虑如何把画里抓人的地方处理得更好。有些地方尽可能简化,开始强调整个画面给人的感受,有没有更深层次东西的刻画,注意画里藏的东西有多少,这一切来得更自如了。
张值:我发现你的作品里烘染的痕迹与以前画面的处理有相似的地方,不过带给人的感觉却不同了。
陈辉:尽管我表现的对象变了,形式风格也变了,但烘染画面的气氛这一点是相同的。意境上的处理,却是靠这种虚实的渲染变化来完成的。
张值:我还想问一下,你对物象的转换变化的具体过程是怎样的,能详细地谈谈吗?
陈辉:我在学校教专业基础课,其中有一门是“图案”课程。这个课就是要求学生从写生的对象进行变化转换语言形式,成为抽象化的图案形态。我先让学生了解古今中外的传统优秀图案,另一方面介绍现代的图案。学生都是这个时代的人,他们了解传统为的是关注现代,我在教学过程中比较强调从写实到变化的过程,这也是由客观向主观的转换过程,这些对我个人的创作很有帮助。我在教学中注重学生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提高,这迫使我在这方面也得提高,要不你怎么去教学生?我把这些与我的创作又联系起来了。
张值:那么,你是如何让学生变换这种关系的?尤其是客观物象间主观物象的转换?
陈辉:比如我面对一个植物的时候,这个植物的结构外表特征,给我形成一个什么样的印象很重要。但是,它的精神内在的一种东西可能是另一个层面的,这一点更重要。于是,我对这个植物的外形,如原来植物是一种挺拔向上的势态,我可能把它表现得强化些,也可能不受这种客观形态的束缚,寻找另一种精神状态,表面上看与这个植物没有任何关系,但它在精神的层面是有联系的。
张值:就是说你在转换植物的形态时,可以从它的外在特征和内部精神中寻求变化,不一定完全依靠植物的外形。如毕加索曾经对牛的变形,他以牛的形态为变化对象,只不过最后用几根线就把牛的形态表现得很充分,让人一看就是这头牛。而你不完全是这样的,你是把牛或植物理解成一个符号,这个符号本身的转换方式是非常宽泛的,不受任何外形的困扰,只要你从中能想间或感受到一种精神指向,它就可以成立。是不是这样?
陈辉:是,工艺美院最大的优势就在于思维的活跃性,能把事物交叉或者混合起来对待。比如吴冠中先生讲的 “移花接木”、“老曲新唱”、“洋为中用”、“改良品种”等实际上是一种物化转换的方式。
张值:不过,你有没有发现这种思维方式有时会带来负面的影响,比如他很难让你进人更深层次的探索,这些在吴冠中先生的作品中也很明显。虽然,吴先生的画面直觉非常好,处理画面也有一套有效的方法,对黑、白、灰的处理和把握也很到位。但是,他的画面结构不严谨,比较松散,画里缺少耐人寻味的东西,更大的问题是经不起推敲,看一会儿以后,就没什么好看的了。
陈辉:你的意思我能理解,因为他不是对一个自然的形态客观性进行的创作,而是画对自然的印象和感受,自然和客观的形色就不重要了。其实,自然本身就结合得很完美。你把它打破了,重新组合,会出现不协调的感觉,但写生与创作是不同的,创作可以自由些。不过,吴先生始终是一个抒情性艺术家,他晚年的画也是这样,技术己经不重要了,画面的终极目标是创造意境。吴先生的指导思想就是要变革,他首先有这么个框架放在那里,这就会影响他对自然的进一步深入。如果这个景很灰,他就找一块白,再找一块黑来,使画面出现黑、白、灰的节奏。一个特定场景或物象在吴先生看来完全是拟人化的,赋予它情感和生命,这样就基本上形成了他的创作方式。他是以此来控制画面,而不是从客观的物象影响他之后,再去准确地表现事物的构造形态,这是两个概念,正像他说的“工”的目的全是为了表现“艺”
。你刚才说的吴先生画里出现不严谨或形态与形态之间缺乏完整性,其实,在两者之间都不能说谁好谁不好,只能说每个画家关注的点不一样,都是可以存在的。
张值:一般的西方画家是在特定的自然环境里去表现对象,无论是用具象还是抽象的语言的画家如塞尚、康定斯基、蒙德里安等等。比如我要去表现一个地方的风景,要花很长时间,才能抓到它的一些特征,体验到它的一些精神。这是一个反反复复地认识的过程,最终如何把这个地方的境界表达出来,我认为这才是最重要的。不知你是否有同感?为什么这样说呢?我到过漓江,在那里也停留了很长时间,我发现李可染并没有很好地把漓江的山水表现出来,他可能看到漓江阴雨气候的变化,给他形成一种厚重的感觉。但整个漓江的风景,是既秀美又朴素,真是耐人寻味,一看李可染画的漓江山水,就太简单化了。
陈辉:既然是体验生活,去画一个特定的地域,你就应该获取一个真实的感受。这个真实的感受能不能在你的画里呈现出来,这是很重要的。你现出来,这是很重要的。你说李可染画的桂林山水,他是以积墨为主,他把光带入到画里,笔墨凝重、厚实,改革了传统中国画的笔墨方式,有时代感,也创造了“李家山水”。但他画的与桂林的清秀、雅致,整个的天水一体的感觉不是很吻合。从另外一点来看,他没有用色彩去表现漓江秀美的一面,他与白雪石表现的桂林山水完全不一样。白雪石画的与桂林山水还是很近的。但李可染在艺术上的追求,更适合表现山水的气势。如果他画的不是桂林山水,而是泰山或北方的什么山,可能会更好些,更能体现出北方雄浑强悍的一面。这完全是个人的见解,不一定正确。
张值:我看你从具象转换到半抽象的表现形式,是不是在寻求一种自由而略带一些生涩的表达方式?
陈辉:打破了传统的空间之后,就不存在谁先谁后的问题,也没有了具体物象的完整性,但我还是保留了一部分形象,让人能猜出我画的是什么,同时也给人们一些想象的空间。但我画里还存在一些问题,我们最近在国际艺苑搞了一个联展,不知你看了没有?
张值:我看过了,你画了一些皖南的民后,还有居室里的桌椅、条幅、花瓶等,好像你又开始转向具象了。
陈辉:是,这个展览的题目是“皖南行十人展”。当时我就想,展览的作品一定要有皖南的特点。因为,一个画家的才能在针对一个特定的地方时,必须有这个地方特点的体现。比如你画黄山,就得有黄山的体验,如果没有这种体验,那你可以不去写生,在家里画一点就行了。
张值:所以,你就想表现皖南的居民和室内的桌椅,是不是这些当时很打动你?
陈辉:我当时就用黑白来表现皖南的文化,皖南的民居也很朴素,白墙黑瓦,我就用传统的水墨来表现它。我画皖南室内时,注重光的变化,室内其实是一个很概括的形态,并不是很写实的。桌面上的东西完全是凭一个印象,也不太具体,有些椅子是重叠在一起的。但光的感觉在这里很强烈,皖南的民居采光基本上靠天井之光,天井口与室内的明度差距很大。我当时就想把这种感觉抓住,因为这在画面里非常重要。
张值:你刚才讲,你的画中还存在一些问题,是什么问题?能不能说说?
陈辉:首先是半抽象的形态画到什么样的程度是最合适的?当时画过了就难与整体的抽象色彩和空间相呼应;其次是半抽象的形象比较概括,如果没有对形态结构特征的理解,很容易变得琐碎起来,整体效果就不好了;最后就是画面的二维空间与三维空间在画面中相互转换的问题,也是平面与立体之间的问题。这些因素一直在困扰着我,也一直在磨合之中。
张值:你在画画时,也许会出现感觉不太好或者说捕捉物象不是很敏锐的时候。这时,你是坚持画下去,还是放一放,等有了感觉再画呢?
陈辉:我一直遵守一个原则,是我自己给自己订下的,就是感觉好的时候,一画就是一批。没感觉的时候,我在努力地画,在不停地寻找一种入画的感觉。可能这些日子感觉一直不好,我就在那里磨合画面,画一些实验性的画,这些画大都不会留下来,但它能使我慢慢进入兴奋状态。因为,创作的过程不可能总持续在兴奋状态。他可能在积聚一段时间之后,就会有一个新的高潮的出现,高潮过去后,又是一个平静的状态。就像心电图一样,是有节奏的。
张值:如果你的作画状态不佳,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?画出的画又是怎样的呢?
陈辉:状态不好的时候,你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。可以解决一些技术层面的问题,比如空间虚实的处理,画面调子强弱的处理,因为画里还有制作呀、肌理呀等问题,这些也是需要解决的。这样,等下一个高潮来临时,很快就能进入创作的高峰,也能把状态不太好时的经验感触溶迸当时的创作之中,画起来会更顺畅些。
张值:也就是说,你利用状态不佳的时候,去清理一些基础问题,同时也在寻找着一种感觉。那你状态好的时候,也就是你进入了创作高峰时你的创作状态又是怎样的?
陈辉:状态好的时候,我就把在此之前探索的一些不是很好的画放在一起,看一遍。因为,有些画虽然不是很好,但有些指向以及画里的思想还是对我当时的创作有用的,如同画速写是一种积累一样。我就把这些作为基础,作为我来表现对象的一些想法,你要想表现什么东西和你想怎样地表现相结合起来。正如吴冠中先生所说:“画什么很重要,但怎么画更重要”。你看现代水墨实验的画家,像邵戈的观点正好相反。他认为,画什么东西更重要,怎么画不太重要。就是说你选什么对象、什么内容作为切入点,这些很重要。我认为这两点都有一定的道理。像吴先生很少关注社会,他关注的是绘画里的风景、人物。而现代水墨实验画家关注的是社会现象,社会的问题。
张值:那你在创作中对这些是怎么看的?
陈辉:我相对而言与吴冠中先生关注的点比较接近一些。
张值:你看中国传统绘画,尤其是文人画,特别关注画外的东西,比如一个画家的修养、学识、人品等等。你作为一个当代画家,除了关注画本身的元素之外,你还关注哪些东西?或者说,哪些对你的绘画创作更有益些?
陈辉:我认为音乐在我的绘画创作中起着很大的作用。另外,我喜欢看一些诗,有新诗也有古诗,新诗多一些。主要是音乐,我画画时都放着音乐。
张值:你喜欢中国的还是外国的音乐?古代的还是现代?
陈辉:都有一些。早些时候我喜欢交响乐,中国的民乐我也喜欢,听起来比较清雅。现在我喜欢恩雅的曲子,那种既有忧伤、又有希望的感觉,很让人心动,尤其在很静的时候,会感到时空的穿越,带来某种神秘的东西。
张值:你平时喜欢看小说吗?
陈辉:看一些,并不是很喜欢。
张值:你能说说你的童年生活吗?
陈辉:我从小生长在部队大院里,是一个军人家庭,整个的生活很有规律,生活条件也比较优越。
张值: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画的?
陈辉:从小就喜欢。听我父母讲,我在三四岁的时候,就开始乱涂乱画,但在我记忆中是上小学时画得特别多。我父亲的战友常来我家与我父亲下象棋,一看到我的画,就对我父亲说:“你的儿子画得真好呀!”我听了也很高兴,自己把墙上都贴满了画,都是我自己临摹的。
张值:你讲从小就很喜欢画画,那你现在能记起的,最早让你喜欢的一张画是什么内容的?
陈辉:记得我画了一个放船的小孩,一个蹲着的小男孩带着海军帽,有一个女孩站在河边上了淡淡的色彩,那张画是我第一次上色,以前都是用铅笔或炭笔画的。所以,我当时很兴奋,我父亲看了也很高兴。他说:“把这幅画贴在你的床头吧!”
张值:从小有没有美术老师来教你画画?
陈辉:没有,就是自己喜欢,后来有几个同学也一起画,但很快他们就不再画下去了,记得我在学校里经常出黑板报,画一些农业课用的挂图等。
张值:你什么时候有考美术学院的想法的?
陈辉:有这个想法的时候,已经很晚了。
张值:高中?
陈辉:高中还没有这种想法。当时部队里讲究一个服从,我的家里也一样,父亲把我们三个孩子都做了安排:我在家里是老大,就留在家里做工人,照顾父母;我妹妹当时在我们中间学习最好,她就上大学;我弟弟去当兵,都已经安排好了。
张值:最后的情况怎样?
陈辉:完全不是这样子的。我妹呢,第一年考上了大专,但本科没考上,她就放弃了。第二年考得还不如第-一年成绩好,她就放弃了高考参加工作。我弟弟没有去参军,而是到税务局当干部了。我呢,真是当工人了,不过这个工作与美术有些关系,我进了合肥工艺美术厂。
张值:你在美术工厂干什么工种?
陈辉:是一种特种工艺“火烙画”。就是通过变压器,把220伏转换成20伏或十几伏的电压,然后用钨丝缠在铁笔尖上,像我们现在用的电炉一样,通电把前头烧红,把这当笔就可以在本板上刻画形象,还可以调节温度;有不同的笔头,比如用一个大的笔头可以烘染对象。我烙的大部分是黄山风景。很快我就喜欢上了这种工艺,老艺人也很喜欢我,觉得我是块好苗子,都愿意教我,我也肯学。半年以后,我在火烙车间里的业务是最好的。
张值:那你是什么时候想考学的呢?
陈辉:进工厂四年的时候,厂里的效益不好了,到后来工资都很难发了。你看我从18元学徒工开始,后来一个月拿到30多元。厂里的环境也好,是合肥能够接待外宾的地方,厂里有鱼池假山,两座当时很现代的大楼,中间有回廊,有专门的工艺美术陈列室,效益也相当好。
张值:那后来为什么不好了?
陈辉:合肥没有口岸,厂里每次订货都去上海、广州。再加上领导层面对新产品的开发不够重现,商业运作可能也有问题。总之,厂子一下子就不行了,最后那一个月只能拿9元钱,生活都成问题了。虽然家里条件还行,父母也能供得起我的生活,但我还是想找一个好的出路。
张值:于是,你就选择了考学。你是哪一年考上中央工艺美院的?是1981年吧?
陈辉:1980年我考了几个学校,专业都过了,但最后没有录取。于是,1981年我就考进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。
张值:能进北京上大学,你是一种什么心情?
陈辉:至高无上,觉得能在中央工艺美院上学很辉煌。因为中央工艺美院的名气很大,自我感觉也好。我以前在美术上没有受过系统训练,进大学后,就有了比较规范和系统的教育。
张值:在大学期间,你画画多吗?
陈辉:比较多。一二年级画些素描、色彩,到了高年级开始搞些创作,画油画。当时是受我们同班同学柴旭的影响,他那时走在我们的前头,成为中央工艺美院当时的一个核心人物,把画画的人都集中至一起。还有你,我们在一起搞了许多活动。
张值:你能具体谈谈你那时的作品风格吗?
陈辉:当时受85思潮的影响,画一些写实的绘画,在这之中加进一些超现实主义的因素,总的向貌是具象的。就是在空间上有些变化。比如在现实空间里加进一些非现实的空间,让人一看里头有探索的东西,但表现得并不是很成熟。
张值:就是说当时你对美术的理解还停留在表层,对自己的追求并不是很明确的?
陈辉:是,并不一分明确。
张值:大学毕业后你就留校任教了,刚留校时,你的画又是什么面貌呢?
陈辉:从1985年至1987年,我一直在画水墨。时留校做辅导员,画画的时间少了。但是,我把系里交给我的工作做得很出色。系里有一个工作室,教师们都不去,我一有时间就关在里面画画。画国画来得快些,短时间也可以画,不像油画画的时间那么长。后来,我去广西讲师团呆了一年。回来后,我画了许多比较概括的大山大水。
张值:你从油画转向水墨,你刚才说是因为时间不够充足,这是一个方面,还有没有其他的因素?比如受到什么影响没有?
陈辉:是受当时画展的影响。当时国画的展览很多,我看了也很感动。
张值:好像在这以后,你画了相当长时间的写实水墨,画面处理得非常细腻,每棵小树、小草都画得很深入。
陈辉:是,过去我没有受过油画的写实训练,要想画好也不太容易。当我把这种语言转换成水墨写实,相对会好些。因为,一方面画写实性水墨的人比较少,对技术的要求并不是特别高,更不像西画那么严谨。如果把我所学的西画技法融进国画里,表现起具象的东西来,相对而言你付出的劳动与结果要好一些。
张值:你当时觉得写实性水墨语言很适合自己吗?
陈辉:没有觉得很适合自己,像是在跟别人学。这一时期与之前的画风相比我花的时间最长,从1992年到1997年,这五年的时间,都是在这种写实的框架下画水墨,画得也很辛苦。
不过从画面本身而言,对画面空间关系的处理、形象的深入刻画、意境的营造、对光的效果处理等等,这是很有收获的。也就是说,这段时期画的画更理智一起,主要是在技术层面上解决一些问题。
张值:你现在画画时,在营造画面意境或境界上是如何去做的?
陈辉:中国古人画画,可能不仅仅是画里的一种东西,而是注意画里的境界。我在画里追求的境界,是一个共性的东西,人家一看马上就能从画面直观地感受到。我的主导思想是表现一种抒情、灿烂的情调,一种带有抒情的节奏感,这些都是我自己对美的理解,或者说艺术的意境在我心里是一种阳光灿烂、热情洋溢的东西。这些要让别人从画面里能看到,有可读性。所以,我在画面整个色调上比较喜欢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的作品。他的画面意境是非常东方的,那种月光朦胧的雪景或者是他画的一个特定秋景,都体现着一种东方人特殊的审美意境。我觉得这种意境不是靠文字、语言来描述的,而是让人有一个直观的体验。
张值:你认为意境是通过画面语言呈现出来,让人直接地观看,从而反馈一种情境。这种情境是直观的流露,而不是传统式的意会。是不是这样?
陈辉:我觉得现在艺术创作应该是“世界语”,它是能让人互相沟通,无需去解释什么,它就在你的面前呈现着。观者可以直接感受到,无论你的文化水平高低,都能感觉到,这就是强调它的共性的一面。
张值:你在画画之前,有没有设想一个画面意境,然后去表现它?
陈辉:意境是情与景会,意与象通。画家的修养,心手合一是创造意境的前提条件。你表现的是对客观世界的感受,而非生搬硬套的模仿自然。在我看来意境是主观的营造。我的创作一开始就把色调确立下来,形成一种视觉冲击力,这是我创作时第一要考虑的问题。你处理画面的光感、空间、色调同样很关键,我把这些作为第一个部分来完成,然后就放在那里,进行第二张画。这样画四五幅调子几乎相近的画,一起挂在墙上或放在地下来看,这五张画稿基本是一种色调,有一个基本的走向,比如五张画里都有一种朦胧之中变化的色调。接下来是分别在这儿张画里去完成我的想法,强调每幅画的意境。有时我画一些休闲的静物,表现的是都市嘈杂之后的宁静,让人产生一种轻松自如的感觉,一种轻松的心情,我要把它画出来。
张值:你在第二步的深人过程中,是如何确定你这幅画就算完成了?因为你画的对象是半抽象的,并非是具象。
陈辉:在大学里,我一直教装饰课,对物象进行概括和归纳,因而打破了空间的局限,物象呈平面形态,半抽象的物象是很自然的事了。每个人对自己作品都有一个标准,可能这张画还没有画完,可别人认为已经画过头了。但是,我有一个基本的标准,第一点就是这张画有没有达到我设定的一个基本要求?有时超过了我预定的要求,那就更好了。但按常规讲,只要能达到我的这种基本要求就可以了。第二点,就是画面有没有不太协调的地方,比如看起来不是十分自然,或者某个地方有败笔,在控制画面上,能够把意境表达得很好。这两点加起来,是我认为这幅画是否完成的依据。
张值:实际上你现在表现画面的技法,仍然是运用写实水墨里的表现技法,只是绘画语言上的变化。所以说,你的表现技法在你的作品中,无论是具象还是抽象、半抽象,这些都是一以贯之的,而且越来越成熟起来。是不是?
陈辉:这一点,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讲,事实就是这样的。因为一个人的画风的转换不可能一点联系都没有,肯定或多或少是有联系的。所以,你刚才讲我在表现画面的技法、材料、手段其实都是相似的,这方面变化不是很大,你看得非常准确。
张值:那你对画中所谓的败笔或生涩的笔触怎么看?
陈辉:张仃先生曾讲过,他的原话我忘了,意思是说一个画家画到一定时候,出现一些“生”的笔,反而会在画中出现好的效果。我觉得一幅画的技法太生了不好,太熟了又有点过,反而出不了效果,正是半生半熟的时候,出来的味恰到好处。但我在画画时过于追求完美,有时太熟了,反而效果不太好。
张值:其实你画里也有生涩的笔触,比如这幅画(张值指着陈辉办公室墙上的一幅画),你在处理时有些笔触单独看起来就很僵,但对整个画面起着很统一的效果,它使你的这张画更像个整体。不知你有没有这种感觉?
陈辉:这里可能是这样的,就像一个写实画家,可能在处理一只脚的时候,就简单画儿笔过去了。一般人可能认为是败笔或者没画完,其实这一块正好衬托了画面里重要的部分,形成了一种反差,反而画面效果更好。
张值:你现在采用中国画和西画的两种材料人画,你有没有想过,以哪种材料为主导?或者说对画面的处理来说,是以什么为依据的?
陈辉:我把画面的分割看得很重要。先把对象分割在我要表现的框架里,来营造我所需要的意境。我注重的画面可能是与我在学校开的一间选修课“抽象绘画”有关,在课上我讲现代主义的艺术,现代主义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否定传统的极端主义。我们不能控制的。但这种专制主义又有它的局限性,所以能够欣赏的人比较少,但它是存在的。所以,它的学术价值就很高。可作为我的创作而言,并没有特别地关注社会,关注政治或意识形态的东西,我基本上崇尚自然、生活的一面。
张值:你看朱德群的画,他虽然生活在法国,但他画里的意境或境界完全是东方的,更确切地说是中国式的境界。你生活在中国,但画里更多呈现的是西方人的情调、意境。这是为什么?
陈辉:我去过法国,也呆了一段时间。像朱德群在法国生活,被西方的艺术包围着,如果他一味追求西方的情调,可能就很难把他的艺术显露出来。所以他会更加关注中国的意境,只有这样才能与西方的艺术拉开距离。我可能也有这样的想法,因为我生活在中国,周围都是中国式的意境,就更关注西方的一种情境,这样可以与周围的人拉开距离。
张值:你的切入点又是怎样的?你将来艺术的发展还会沿着现在的轨迹进行下去吗?
陈辉:其实,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切入点,这与你关注的问题相关,这些一定要与你的生活相一致。我可能是从现代都市的休闲心态进人画面的,这一点是东、西方现代人都能接受的一种状态。再之,我这个人很阳光,生活变化并不是很大,没有什么苦痛或阴暗的东西。这就决定了我不会去画一些太苦涩艰辛的东西,我没有这种体验也画不出来,即使画出来也不会太好。所以,我要把心里想说的话,一定要说出来,这样出来的东西才是属于我的作品。我想我以后还会画一些阳光灿烂的生活,表现一些和谐、雅致充满抒情因素的作品。可能在这个大的框架的探索过程中会有些变化,这个变化应该是很自然地进行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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